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
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译文
夫妻之间生活一起,死后同葬起。
其他人尚且互相勉励,何况你我还是夫妻?
战国时的齐国隐士黔娄甘愿贫穷也不出山做官,他的贤妻也跟着一块心甘情愿过贫困日子。
春秋时的晋国大夫郤缺曾经耕种田地,他的妻子往返田间为他送饭,二人相敬如宾。
陶渊明不会谋生计,他的妻子瞿氏自己烧火做饭操持家务。
你虽然读书不多,但也听过这类夫妻感情深的动人故事。
从那千年以后,传承这种高尚品格的是什么人?
人生还没有结束之前,可不能忘记修身正直。
人所必须的物质欲望,不过是吃饱饭,有衣穿。
蔬菜已够填饱胃口,何必奢求珍贵的食物?
丝棉衣被已经能御寒冷,何必奢求绣有花纹的锦织?
你娘家祖上有遗教,将清白作为家产留给子孙。
我是一个节操坚贞的人,刚刚与你成婚。
希望从此与你过清贫、高洁的日子,白头到老,一生快乐欣喜。
注释
内:内人,白居易妻子杨氏。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写夫妻情爱生死与共。《诗经·王风·大车》:“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室,一家。穴,坟,合葬。
相勉:互相勉励。
而况:何况。
君:尊称,你。
黔娄:战国时期隐士,家里很穷困却不肯出山作官,他的妻子安贫贤德,同他一样安于此窘况,厮守不离弃。事见《列女传》。固:本来。
贤:妻子美好的品德、高尚的节操。
冀缺:即郤缺。春秋时晋国大夫,曾从耕于田,其妻送饭田头,二人相敬如宾。见《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俨(yǎn)如:宛如,好象。
陶潜:即陶渊明,家贫,“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萧统《陶渊明传》)不营生:不去谋生。
瞿(qú)氏:陶渊明之妻。
爨(cuàn)薪:烧柴做饭。薪,柴火。
梁鸿:东汉人,家贫而有节操,妻孟光贤德,布衣荆钗,与之共甘苦,举案齐眉。见《后汉书·梁鸿传》。仕:做官。
何如人:如何人,怎么样的人?
膏粱:肥肉和优质小米,指富贵人家精美的食品。
珍:珍羞, 山珍海味。
缯(zēng)絮:粗劣衣服。缯,粗糙无花纹的绸子。絮,粗绵。
锦绣文:用丝线在绸缎上织或绣出美丽的花纹。锦,绸缎花帛。
君家:指妻子的娘家。白居易妻子杨氏是杨虞卿从妹,据说她是杨氏为后汉杨震的后代。据《后汉书·杨震传》载,杨震为涿郡太守时,奉公守法,不纳贿赂,子孙时常只吃菜粥,徒步走路。有人劝他置买田产,他说:“使后世称为清白吏之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
贻训:遗教,指上述杨震的教诲。
遗:传给。
贞苦:节操坚贞,生活艰苦。
庶:希望。素:高洁,清白。
偕老:共同生活到老。同欣欣:快乐同生。
这首诗是诗人对妻子杨氏的告诫和表白,开篇诗人就表达了愿意与妻子相濡以沫、相守一生的婚恋态度,接着诗人用四位贤者及妻子的事例教育妻子,之后说明怎样过安贫的日子,最后诗人用杨氏的家祖事例进一步阐述自己希望和妻子一起同甘共苦的愿望。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诗文以开头便直接了当,将全诗一下提到一定的思想高度。表示自己愿意与妻子相守一生。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这一反问使前面的共生死之说显得愈发不可动摇。接下来诗人用四位贤者及妻子的事例说明什么样的夫妻才算楷模,教育杨氏向古代的贤妇人典型学习:黔娄不追求名利,妻子也不贪图物质;冀缺由贵族变成农民,妻子一样尊重体贴;陶渊明弃官归隐,妻子翟氏照样操持家务;梁鸿不肯当官,妻子也没嫌弃家贫。诗人用浅显直白的语言交代了四对夫妇的纯朴爱情,提倡相敬如宾、安贫乐道的精神,希望杨氏能以她们为榜样,继承好传统。事例妥贴,文字流畅,充分表达了诗人的诚意。
诗文接着由典型转入现实生活,说到生活,不要追求奢华生活,粗衣蔬食,安贫乐道。“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至此干载后,传是何如人?”诗人一个设问,既是在问杨氏,也是在问自己。诗人在表达自己对妻子的真诚爱情态度的同时,也给妻子传递自己对待今后生活的理念:安贫乐道。“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人活在世上,不能形同行尸走肉,要做一个“独善身”的人。这是诗人对爱妻的要求,也是对后人的谆谆教导。
接下来六句,诗人进一步论述安贫乐道的观点:在人生的道路上,简单地追求“温饱”两个字。有蔬菜饭食就可以,不必追求什么美味佳肴;粗麻布衣暖和就行,无须追求绫罗绸缎。两个“何必”,一个先祖的贻训,一个自己是“贞苦士”,有道理,有事实,反复申诉了自己的恳求,在家常絮语中表达淡泊富贵名利的思想。最后,诗人又用杨氏的家祖事例进一步阐述,希望和妻子一道同甘共苦。“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无论今后贫穷还是富有,愿与你白头到老,这是对全文的概括,也是作者的最高祝愿,是诗人真挚的情感誓言,使整个作品形成完整的形象。
全诗语言朴实,如叙家常,以古比今,从远到近,不厌其烦,似乎为妻子讲家训,虽然字里行间更多的是夫妻的伦理道德,是妇道,缺乏新婚燕尔的情感波涛和心灵震撼,同时却以言辞的恳切和坦率打动人心,自成风格,读来亲切感人,表现了诗人高尚情操。
诗人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官僚地主家庭。童年家贫,游学四方。二十九岁进士及第,以后三十岁、三十五岁连中户部和尚书省两次特科考试。直到元和二年(公元807年)春,三十六岁的诗人才与杨虞卿的从妹杨氏结婚,此诗就是新婚后不久诗人写给妻子杨氏的。
参考资料:
1、杨辇中,杨实诚.爱情诗注析.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第1版:446-450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檄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
游之外,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朗之为酒友。每一相见,欣然忘归,洛城内外,六七十里间,凡观、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鸣琴者,靡不过;有图书歌舞者,靡不观。自居守洛川泊布衣家,以宴游召者亦时时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遇,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诗筐,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若兴发,命家僮调法部丝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欢甚,又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十数章。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往往乘兴,屦及邻,杖于乡,骑游都邑,肩舁适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舁竿左右,悬双酒壶,寻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兴尽而返。如此者凡十年,其间赋诗约千馀首,岁酿酒约数百斛,而十年前后,赋酿者不与焉。
妻孥弟侄虑其过也,或讥之,不应,至于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鲜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设不幸吾好利而货殖焉,以至于多藏润屋,贾祸危身,奈吾何?设不幸吾好博弈,一掷数万,倾财破产,以至于妻子冻馁,奈吾何?设不幸吾好药,损衣削食,炼铅烧汞,以至于无所成、有所误,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目适于杯觞、讽咏之间,放则放矣,庸何伤乎?不犹愈于好彼三者乎?此刘伯伦所以闻妇言而不听,王无功所以游醉乡而不还也。”遂率子弟,入酒房,环酿瓮,箕踞仰面,长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间,才与行不逮于古人远矣,而富于黔娄,寿于颜回,饱于伯夷,乐于荣启期,健于卫叔宝,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舍吾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咏怀诗》云:
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
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
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
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吟罢自晒,揭瓮拨醅,又饮数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然。由是得以梦身世,云富贵,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古所谓得全于酒者,故自号为醉吟先生。于时开成三年,先生之齿六十有七,须尽白,发半秃,齿双缺,而觞咏之兴犹未衰。顾谓妻子云:“今之前,吾适矣,今之后,吾不自知其兴何如?”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
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砌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问其故,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如龙蛇走。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风气如八、九月时。下铺白石,为出入道。堂北五步,据层崖积石,嵌空垤堄,杂木异草,盖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识其名,四时一色。又有飞泉植茗,就以烹燀,好事者见,可以销永日。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其四傍耳目杖屦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覶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噫!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矜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昔永、远、宗、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载,我知其心以是哉!
矧予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剥,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而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员所羁,余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寺长老凑公、朗、满、晦、坚等凡二十二人,具斋施茶果以落之,因为《草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