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头郎,捞拢去不归。
南浦芙蓉影,愁红独自垂。
水弄湘娥佩,竹啼山露月。
玉瑟调青门,石云湿黄葛。
沙上蘼芜花,秋风已先发。
好持扫罗荐,香出鸳鸯热。
译文
黄头郎,摇船外出,久久未归还。
一个荷花般的身影在南面的水边,独自伫立,愁容满面。
流水潺潺,像拨弄着湘娥的佩环,竹啼生露,月光布满山涧。
轻拂玉瑟,弹起《青门》曲,山间的云露把黄色的葛花湿染。
白色的蘼芜花开满了沙滩,早来的秋风预告着丈夫即将回返。
为迎接亲人,铺扫罗锦褥垫,还急急忙忙把鸳鸯炉里的熏香点燃。
注释
黄头郎:汉代掌管船舶行驶的吏员。后泛指船夫。根据“五行”理论,土胜水,其色黄,所以古代撑船的人都戴黄帽,号为“黄头郎”。
捞拢:摇船荡桨。叶葱奇注:“捞拢,指摇船荡桨。”
南浦:南面的水边。古人送别之地的习称。语本《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芙蓉影:明言荷花,暗喻临浦送别的少妇的艳美姿容。
愁红:被风雨摧残的花。亦以喻女子的愁容。
湘娥:指湘妃。即帝舜二妃娥皇与女英。佩(pèi):系在腰间的玉饰。
青门:曲调名。一说是长安城东南的城门。
石云:山石间通起的云气。古人认为云气萌生于山石中,所以称石为“云根”,云为“石云”。黄葛:开黄花的葛草。葛之一种。茎皮纤维可织葛布或作造纸原料者。
蘼(mí)芜(wú):草名,其叶有香气,七、八月间开白花。
罗荐:用丝罗做的垫褥。
鸳鸯:指鸳鸯形的熏香炉。
这是一首思妇的怨歌。宋代大诗论家严羽说过:“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李贺这首《黄头郎》通过押运管理船运的下级官吏的境遇,来反映唐代社会生活中的思妇怀人这一主题。
诗的开头两句,“捞拢”一词点出了造成夫妻分离、家人不能团聚的原因。“去不归”表面上只是叙述,但这一“叙述”却包含着幽怨。他成年累月离家在外,引起自己无限的思念。两句诗似脱口而出,又似呼唤远方的丈夫。这样,诗一开头就把一个情感丰富的少妇形象呈现出来。
“南浦芙蓉影,愁红独自垂。”送别丈夫的水边,一支荷花,影影绰绰,那红色显得那样的哀愁,独自低垂着头。这里是写荷花,但更是写人。在烟波渺渺的南浦,一支愁红惨淡的荷花,孤伶伶的,把气氛渲染得那样寂寞凄凉。这凄凉的荷花其实也是人,正是那寂寞哀愁的少妇形象的艺术化。丈夫出远门,长久未归,她独自一个人又到了送别丈夫的水边,伫立着,眺望远处的船帆,一张张帆过去了,过去了,却不是自己丈夫的归帆,她只能哀愁伤感地低下头。这花似人,以花写人;这人似花,以人拟花。花人合一,人比花更愁。诗人把思妇苦苦相待的心情生动形象地传给了读者。接下去诗人用了一个流泪的典故。娥皇、女英这一传说富有美丽的神话色彩,能引起读者丰富的幻想。特别是李贺在运用这个典故时突出了声、色两个方面,使这个人们常用的典故和当时的环境十分吻合,有声有色地渲染了环境,渲染了人物的心情。你看:那叮咚叮咚的流水声,多像是二位妃子赶路时那玉佩碰击的声音;在惨淡的月影中,山间的竹子摇曳着,那竹叶上晶莹的露珠儿像是幽竹的眼泪。这里的月影、水声、幽竹、露珠,把“愁红独自垂”的“芙蓉”衬托得更加哀怨,也把少妇思念的情怀渲染得婉曲感人。以上是诗的第一部分。
“玉瑟调青门”一句可看作是“青门调玉瑟”的倒装。这里场景变换了,从送别的“南浦”到了“青门”,这中间有时间的跳跃,不是连续性的场面。她算计着时间,自己心爱的丈夫大概要归来了,于是抱起玉瑟到霸城门边守候,盼望丈夫的归来。她时而翘首归途,时而弹瑟以消磨时光;一直到傍晚降临,暮云冉冉而起,把开着黄花之葛藤都沾湿了。在河边沙滩上的蘼芜,开着白白的花,在秋风中摆动。这时候少妇想到要把罗荐打扫好,在鸳鸯炉上点燃香料,让丈夫一到家就感受温暖芳香。这位少妇盼望丈夫归来的感情是多么热烈真挚。这一部分里写得亲切动人,除了得力于诗人描绘了这位思妇的两个行动:深情地抱瑟等候于青门外边,在家中扫干净垫荐、焚热香炉;更得力于这六句诗对色彩的点染:青门、黄葛、白云、蘼芜花,交汇成多姿多彩的画面,这就更能突出少妇的感情了。全诗就是这样,由两部分组成:思念、盼归。这两部分前后呼应,构成了哀怨婉转、情感深挚的境界。
在唐代二百八十九年漫长的岁月里,诗坛上出现了许许多多写思妇幽怨的诗章。然而唐代的思妇诗写得多而且好。李贺此诗中的黄头郎,是一个管理船运的小官。这类官员同船队一起外出,所以夫妻经常分离。此诗即为这类下级官吏的妻子代言。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
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颍水之湄。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檄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
游之外,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朗之为酒友。每一相见,欣然忘归,洛城内外,六七十里间,凡观、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鸣琴者,靡不过;有图书歌舞者,靡不观。自居守洛川泊布衣家,以宴游召者亦时时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遇,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诗筐,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若兴发,命家僮调法部丝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欢甚,又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十数章。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往往乘兴,屦及邻,杖于乡,骑游都邑,肩舁适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舁竿左右,悬双酒壶,寻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兴尽而返。如此者凡十年,其间赋诗约千馀首,岁酿酒约数百斛,而十年前后,赋酿者不与焉。
妻孥弟侄虑其过也,或讥之,不应,至于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鲜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设不幸吾好利而货殖焉,以至于多藏润屋,贾祸危身,奈吾何?设不幸吾好博弈,一掷数万,倾财破产,以至于妻子冻馁,奈吾何?设不幸吾好药,损衣削食,炼铅烧汞,以至于无所成、有所误,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目适于杯觞、讽咏之间,放则放矣,庸何伤乎?不犹愈于好彼三者乎?此刘伯伦所以闻妇言而不听,王无功所以游醉乡而不还也。”遂率子弟,入酒房,环酿瓮,箕踞仰面,长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间,才与行不逮于古人远矣,而富于黔娄,寿于颜回,饱于伯夷,乐于荣启期,健于卫叔宝,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舍吾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咏怀诗》云:
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
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
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
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吟罢自晒,揭瓮拨醅,又饮数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然。由是得以梦身世,云富贵,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古所谓得全于酒者,故自号为醉吟先生。于时开成三年,先生之齿六十有七,须尽白,发半秃,齿双缺,而觞咏之兴犹未衰。顾谓妻子云:“今之前,吾适矣,今之后,吾不自知其兴何如?”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
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砌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问其故,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如龙蛇走。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风气如八、九月时。下铺白石,为出入道。堂北五步,据层崖积石,嵌空垤堄,杂木异草,盖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识其名,四时一色。又有飞泉植茗,就以烹燀,好事者见,可以销永日。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其四傍耳目杖屦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覶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噫!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矜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昔永、远、宗、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载,我知其心以是哉!
矧予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剥,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而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员所羁,余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寺长老凑公、朗、满、晦、坚等凡二十二人,具斋施茶果以落之,因为《草堂记》。